2013年4月30日星期二

原視野:對抗生態殖民主義的幽靈

■浦忠勇

經常在想,如果自己餘生還有時間和力氣,還是最想寫一部關於原住民的環境倫理的書,或至少是鄒族的環境史(environmental history)。

在這樣的自然探索,不只可以多識草本鳥獸之名,也不只可以在田野踏查中享受自然寫作的荒野況味與美學敘事,還可以從自然生態體系來爬梳生態殖民主義(Ecological colonialism)的幽靈,是如何深深鑽入原住民的土地,這個幽靈深深地改變了族人對環境的認知、土地倫理以及自我認同。

台灣原住民有著最豐富的荒野經驗與土地倫理,狩獵、漁撈與農耕活動,無一不與土地環境有著密切不可分割的關係,知識體系、社會規範或宗教信仰,也在這樣的基礎上被建構起來。

在調查或觀察民族植物的過程中,卻清楚地發覺這樣的知識體系早被生態帝國主義(Ecological imperialism)啃噬殆盡,許多族人對傳統植物生態的認知,幾乎只在部落耆老的腦袋裏孤獨地被留下來,而且記憶愈來愈模糊。

我想,這些七八十歲的老人,再過5年或10年,必然逐漸凋零,此現象將是重構原住民植物誌的一大挑戰。

族人對原生植物的漠視,甚至對這些植物潛存著鄙視或貶抑的想法,是常見的現象。部落到處種植重瓣山櫻花,偏不見族人種植原生的山櫻花;族人在庭院種了玉蘭花、小葉欖仁、聖誔樹或黃金風鈴木,卻砍伐了原生的楓香、構樹、櫟樹或山枇杷;許多身邊的景觀植物,寧願選擇外來品種,細心玩賞,卻對家園隨處可見的野生品種極度陌生。

經濟生活,同樣改變了族人對植物的認知。部落的經濟作物持續演替,老一輩的族人熟悉山棕、麻竹、桂竹、柳彬、苦茶、油桐、愛玉等老作物,年輕一代熟悉茶葉、香水百合、咖啡樹、柿子、梨子、芒果等新作物,經濟作物提供利潤機會,提供族人維繫生活方式,催逼著族人學習市場所需的植物栽培知識,卻也因此割裂了族人植物知識。

對傳統植物與自然生命體系認知的轉移,也深刻改變了族人的植物敘事與美學觀點。許多外來種是美的,原生種顯得不夠美,還被上野生、野性的外衣。例如鄒人跟著日本人稱外來種的櫻花為sakura,每年總要期盼櫻花盛開的季節,卻稱原生台灣山櫻為sakula-no-nghou,意思是「彌猴之櫻」,沒多少人還能記得原生櫻花的族名。

我們跟著日本人稱外來種的柿子為kaki,卻稱原生台灣柿子為kaki-no-nghou,意思是「彌猴之柿」,同樣沒幾人能叫出原生柿的族名;「彌猴之櫻」、「彌猴之柿」,卻符應了台灣彌猴野性、輕佻、調皮搗蛋又賊頭賊腦的負面意象。

生態殖民主義的幽靈,就這樣蝕毀原住民的生態知識,連同與之相連的環境倫理也流失殆盡。其實,植物知識綿密地織起了一個族群文化神經系統,植物利用、神話、傳說、故事以及植物的相關習俗文化,多樣精彩,從中能體認原生植物的特殊性,明白為何這樣的物種就自然地在部落生根下來,探究其中存在的植物演化的深層奧祕,進而去關注部落整個環境生態體系的珍貴性。我想,這也是當代族人建構土地倫理的重要途徑,更是文化認同的基石。

(中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助理教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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